*没轮回过，全文瞎扯
1.
“天上地下，也就你敢来蹭汤喝了。”孟婆无奈地摇着头，接过诸葛青递来的空碗，随手又舀了一勺汤将之盛满。
“怎么就不敢了？”诸葛青就着碗沿喝了一口孟婆汤，眨了眨眼笑咪咪的又道，“都说酒是忘忧水，却没人知道您这汤才叫真忘忧。”
孟婆叹了口气，看着又一个形容憔悴的鬼魂朝亭子而来，偏头向诸葛青道：“我这汤洗的是凡人一生的爱恨嗔痴。你一个妖族倒好，把它当酒喝，还三天两头就来糟蹋。”
诸葛青捧着碗走神了一会儿，等他再回过神时，那名饮下孟婆汤的人眼中早已没了来时的复杂情思。他望着缓缓走上奈何桥的魂魄，轻声地笑了笑，“凡人真好，饮下这汤，就是再刻骨的情仇都能烟消云散，来生又是一张白纸。”
孟婆看着对方凝视着远去魂魄的侧颜，张了张嘴半晌，终是开口问道：“那颗石子又变蓝了吧？你也该去凡间了。”
诸葛青低低的嗯了一声，而后再次笑了起来。他冲孟婆挥了挥手，随后在走出亭子时笑道：“我很快就又回来找您啦。”
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孟婆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眸低低地惋惜道：“妖若不死，何来遗忘。孽缘啊……”
2.
和妖的长生相比，凡人的寿命短得仿若一剎。
当诸葛青又一次踏入人间时，看着周遭人群的衣着样式，不由感慨起人间百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他入凡间的日子用人世来算，已过了十几载。这之间他走过江南，打马过北国，怀里的石子却始终不明不暗地保持着碧蓝的颜色。
于是一年复一年，诸葛青踏过山川的同时，摩娑着石子一日一日地数过。
他该会说话了。
他会走路了吧。
他上私塾了没……
诸葛青就这么一边数着，一边继续在红尘中辗转找寻熟悉的魂魄。然后他在一次偶然途经两国征战的沙场时，终是瞧见了怀中石子倏地大放起萤光。
他们妖族识人的第一眼，往往会穿过外在的皮囊，直接地瞧见肉身里的魂魄。
因此当诸葛青站在山丘上往战场眺望时，他一瞬便看见了万千人中，唯一一个三魂七魄带着萤蓝的少年。那少年披着战甲，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一个男子站在他旁边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那时诸葛青站在山丘上，噗的一下就笑了出来。他想，这人怎么轮回多世，都是如此提不起劲的模样？
3.
“据说是个饱读诗书的先生。”一个男子喝了口酒，有些醉醺醺的向周围其他人说道。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青年疑惑地皱起眉，指了指不远处的朋友回他，“老陈怎么跟我说是个落魄的公子哥儿呢？”
男子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谁知道呢，总归那人成天待在太子的营账中，咱就是想瞧个究竟也没法子啊。”
此话一出，众人也只好无奈地点头附和。
于是军中关于太子究竟捡了一个什么样儿的年轻人回来，依旧众说纷纭。
4.
诸葛青将茶杯放回桌面，背着手站起身在营账里转了一圈，接着才将听风吟收了起来。他算着王也熟悉的脚步声，在那人伸手撩开营账的布帘时，恰好地侧过头笑着望去。
“嗯？”王也一进营账就见到诸葛青立于桌旁，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楞了楞赶紧问道，“你脚上有伤，怎么不好好坐着？”
诸葛青闻言低头动了动脚，接着一耸肩回道：“好得差不多了，再坐下去我都要憋出病了。”他说完撇了撇嘴，越过王也的肩膀透过布帘间隙往外头望去，“你不让我出营账，可不就只能在这儿晃么。”
王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走到桌旁冲诸葛青招了招手，“再过一阵子伤全好了，我就带你出去。”他看着对方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一咧嘴又说，“要不我陪你下棋吧？”
诸葛青听了一托腮盯着王也就笑，直把对面正拿着棋盘的人笑得头皮发麻。王也将一个棋篓推到对方面前，心情复杂地嫌弃道：“你这人怎么跟狐狸似的，一笑我就发慌。”
诸葛青放下手坐正身子，抬眸瞥了王也一眼，“我笑你堂堂一个太子，就这么轻易信人。”他慢条斯理地执起一颗黑子打量，语调继续不紧不慢地调侃道，“深山野林捡了个断腿的人就往回带，万一我是敌军奸细可怎么办？”
这番话甚至能算得上几分大逆不道，然而王也斟茶的动作丝毫未顿。他闻言懒懒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抬手在棋盘上敲了两下，“不然怎么说下棋又叫手谈呢？”他迎着对方带着疑问的目光，一歪头翘起唇角，“一个人的心性如何，这一方天地中显露无遗啊。”
诸葛青眨了眨眼，半晌一抿唇笑着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5.
随着两军战况逐渐向一方倾斜，军中的氛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草木皆兵。
“再等几日吧。只要有一场大雪，便能让敌军重创。到时没个三五年休生养息，是缓不过来的。”王也淡淡地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副将退下，“让人随时关注敌方动静。”
“是。”副将领命完，躬着身便退出了营账。
“你在担心？”副将一出营账，诸葛青便叼着一块桂花糕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站在桌边的王也皱着眉又看了沙盘一会儿，才点点头回他，“我总觉得哪儿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诸葛青凑了过去一起看着沙盘，而后边嚼着嘴里的糕点边指了指一处山谷，“这里看着点儿，敌军若是要埋伏并不难。”王也嗯了一声，在山谷边上插了一支旗，接着才叹了口气说，“希望是我想多了。”
诸葛青咬着东西的动作一顿，他偏头看了一眼仍然微皱着眉的王也，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沙盘，“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王也闻言没忍住地笑出声，他抬手拍了下对方的肩膀，笑嘻嘻地打趣那人道：“怎么？老青你不会真是哪儿的高人吧？”被搭着肩膀的高人翻了个白眼，“三顾茅庐了么你，一边去。”
王也看着那人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接着往椅子上一坐便盘起了腿，没来由地便觉得诸葛青这人，身上似乎有哪儿自相矛盾。
然后当他瞧着对方用衣袖一抹嘴，蹭掉唇边的食物碎屑时，他突然明白过来这股矛盾来自何处。诸葛青多数时候皆是一派斯文公子的作风，但却又会在几个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过于随性的一面。
“怎么了？”诸葛青在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看时，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后他就听王也憋着笑说道：“好好一个斯文公子，坐相可真不讲究。”
诸葛青嚼着桂花糕的动作停了下，接着笑了笑，冲王也俏皮地眨了眨眼道：“斯文公子在遇见一个人以前，不过是深山里的野狐狸。”
6.
日子在王也和诸葛青每天推演沙盘下，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雪。
“你要亲自带兵？”诸葛青听着外头早已整装待发的兵马声，最终也只是抿了下唇叮嘱道，“务必小心。”
王也笑了笑，将腰间配着的长剑收回鞘中，发出清亮的金属摩擦声响。他伸手帮诸葛青把脖颈上的斗篷系绳重新系了一遍，随后才在副将的注视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赶紧回帐篷里，我一会儿就回来。”
战马的嘶鸣声后，是满目的滚滚尘土。
诸葛青站在原地望着逐渐远去的大军，心口没来由地有些发闷。他又抬头看了一眼灰暗的天空，而后转过身进了帐中。
7.
妖族自古以来皆擅术法，而其中最难掌握的便是问命。
问命问命，问的自然是未知之事。诸葛青至今仍然记得，族中长老在教他这门术法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道：“问命乃违背天道之术，每问一次，施术者便要承受加倍的反噬。因此不到必要，万万不可使用。”
“必要……”长老的话言犹在耳，但诸葛青只是笑着喃喃了一声，随后一抬手，毫不犹豫的便开始施术。
8.
本就灰暗的天际在剎那间翻动起来，好似万千鬼魂要冲破束缚。黑压压的乌云罩顶似地盖了下来，一片诡谲中战马不安地躁动起来，四方皆是惊疑的抽气声。
王也仰头看了一眼不同寻常的天空，皱了皱眉招来副将，“放慢速度进山谷。”
9.
而在军营中，诸葛青指尖聚起了萤蓝的一簇光，而后当那团光晕逐渐扩大至整个帐中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天雷迅速落了下来，瞬间照清了翻涌的天空。
留守的士兵齐齐抬头望向厚重的黑云后，不时闪现的雷光。
而后当又一道天雷降下时，诸葛青冲出营账，不顾嘴角仍流着的鲜血，着急地对着另一个副将喊道：“响箭！马上放响箭！那山谷的地形和沙盘不一样！”
10.
“醒了？”
诸葛青呆滞地盯着床顶的纱帐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床上。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问命后看见王也被一支箭射中心口，而自己匆忙中抓住副将让对方放响箭的地方。再之后，自己大概是昏过去了。
“咳……”诸葛青闭了闭眼，试图忽略仍有些发疼的头，接着当他再次睁眼时，一只手缓缓地覆上他的额头。他听见王也声音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仗也打赢了，你好好休息。”
诸葛青刚受到反噬，此时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多问什么。他极轻地应了声，而后就着王也身上仍带着的淡淡血腥味和草药味，昏昏沉沉的便又睡了过去。
11.
诸葛青这么一昏便又是十天半个月，军中的大夫依着王也的指示，每日熬着怯寒的汤药往帐中送。
而每回他们提出可以试着帮诸葛青把把脉时，都会被王也漫不经心的一句“没事儿，药放桌上就行。”给回绝。
日子就在大夫们暗自着急，王也却整日喝茶翻书中度过。
而后在拔营收兵的前三天，诸葛青终于在外头的震天喧哗声中醒了过来。
“唔……”诸葛青刚费力地坐起身，王也恰好就撩开布帘走了进来。年轻的太子用拇指比了比外头，一挑眉问道：“恩人，把您吵醒了？”
诸葛青无语地揉了揉眼睛，翻身坐到床边找鞋，“怎么这么吵？”
“过两天要拔营了。”王也走了过去，接着在诸葛青诧异的目光下，半跪在对方面前，若无其事地帮那人穿上鞋，嘴上仍在继续说道，“打了胜仗，外头这会儿在庆祝。”
诸葛青被对方的举动搞得懵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推了推王也，“我自己会穿，这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王也淡淡地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自顾自地接着拉过对方的脚套上另一边鞋子。诸葛青哎了一声，心情很是复杂地说：“你别忘了你的身分是太……”
“太子？所以呢。”王也将对方的脚放回地面，而后站起身笑了笑，“虽说我讲过在我面前不用拘谨，但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的反应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了。”
诸葛青皱了下眉，仰头看向眼前的人，“我不是说了我当时不知……”
“你知道。”王也摇了摇头打断对方的话语，接着他直视着诸葛青的双眼，语调平静的又说，“你并非凡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身分？”
“你……”诸葛青在闻言的剎那睁大双眼，而后他楞了半晌，才忽地笑了起来，“你这人……聪明过头了啊，我就知道出这种事儿后会瞒不过你。”
王也耸了耸肩，坐到诸葛青身边后叹了口气，“进山谷前，天上的异象我曾在书中看过。回营后听副将再一说，基本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垂着眸一会儿，用手肘撞了下对方，“受反噬后要是迟迟不醒三日，就凶多吉少了。我守了你两个日夜，急得差点儿上手看看能不能把你给掐醒。”
诸葛青没绷住地笑出来，偏头看向王也说道：“正常人难道不是急着把这妖物除掉吗？你倒好，竟然还盼着我醒来。”
王也一听抬手就弹了下对方的额头，“哪儿的话，我认你这个朋友，才不管是人是妖。”
诸葛青喔了一声站起身，然后在王也疑问的注视下，一勾唇角催促道：“那还不带我这个恩人去吃东西？”
“行行行，走呗。”
“对了，你没跟别人说这件事吧？”
“我无聊么我，还跟别人说。大家只当你是个料事如神的才子。”
“那还不错。”
12.
拔营收兵的那日，诸葛青背着个小包袱，站在营账前跟王也道别。
“你要走了？”王也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
诸葛青紧了紧肩上的斗篷，笑嘻嘻的一点头，“我还要云游四海呢。”
几个副将在一旁听了纷纷出声挽留，诸葛青笑着摇摇头，而后看着面前依旧皱着眉的王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锦囊，“我要走啦，谢谢太子殿下当初的救命之恩。这锦囊是我亲手缝的，礼虽轻，但重在情意。”
王也看着手中被对方塞过来的锦囊，心口堵得发闷。而后他看着诸葛青冲自己挥了挥手，转身便洒脱地上了马，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赶在对方一甩缰绳前，没忍住地问了一句，“咱俩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诸葛青翘着嘴角弯眼笑，却是没有再答话。随后他便在一众将士的目送下，一甩缰绳往北方而去。
13.
王也在诸葛青离开后的第三天，才想起来那人给他的锦囊。
然后郁闷了三日的太子，从锦囊中拿出了一张纸条──「老王，京城见。」
王也一挑眉笑出声，而后他翻身上马，一挥手说道：“回京！”
14.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王也回京后的第五日。
彼时宫中的筵席刚结束，王也在屏退了意欲伺候自己更衣梳洗的宫女后，独自一人进了内殿。
然后嘟囔着总算离开筵席的太子，在殿中摇曳的烛火中，见到了穿着一身白衣，手中正上下抛着颗碧蓝石头的诸葛青。
那人懒懒地斜倚在床头，听见声响便侧头望了过来。他在瞧见王也一脸呆楞地站在原地时，带着笑背过手走了过来，接着抬手在王也面前挥了挥，有些好笑地问道：“怎么，不记得我了？”
王也看着眼前在昏黄光影下笑盈盈望着自己的人，一时竟觉得有些不真切。他眨了眨眼想，怕不是酒气太熏人。
15.
王也自沙场回京后，老皇帝便一天天地派人将成批成批的女子画像送到太子殿。明眼人看了都清楚，这是要让王也赶紧挑个太子妃成亲。
奈何太子本人每回在提及此事时，总是装傻冲楞地蒙混过去。画像也是在送来一个时辰后，便又叫人原封不动地打包回去。
“这姑娘……”诸葛青从桌上一堆画像中取出其中一卷，看了半晌点着头冲王也道，“我觉得长得还挺漂亮，标准的美人儿。”
王也翻书的手一顿，而后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接着低头看向手中的兵书，“长得磕惨的能被选来么。”
诸葛青撇了撇嘴，又伸手拿了一块糖糕放进嘴里，边嚼边反驳他，“话不能这么说，每个姑娘都有各自的好，我这不是寻思着你可能喜欢她的长相嘛。”
战后回京时，京城已是初春。而在王也迟迟不选太子妃的拖延下，一日度一日的，等到众人再惊觉时，桃花早开了满城。
王也坐在石桌旁，瞥了一眼看画像看得津津有味的诸葛青，皱了皱眉说道：“你这模样哪儿是要帮我选妃，怕是自己看上哪个姑娘了吧？”
“嗯？”诸葛青听了收回盯着画像的目光，而后挑了挑眉望向将兵书扔到一旁的王也，笑了笑回道，“太子殿下说笑了，我这分明是代满朝臣子操心您的婚姻大事。”
王也闻言垂下眸，径自踱步到池子边。他看着水中的锦鲤游过一叶浮萍，而后消失在一块突起的石子后头，好半晌才突然开口，“总之我是不会选妃的。”
诸葛青盯着对方的背影眨了眨眼，随后仰起头望向满树的桃花，弯起眼笑着问对方，“为何？”
年轻的太子回过头，见到的便是纷扬落下的桃花雨中，一袭白衣的公子抬手接了一片桃花瓣。而后那人头一偏，一双盛着漫天桃红的眸子便夹着笑意向自己看来。
于是当风又起时，王也一步步朝诸葛青走去，而后停在了三步之遥的距离外。他伸手抚上诸葛青的侧脸，接着倾过身子，在两人双唇快触到一起时，笑着回答道：“因为……桃花乱人眼。”
16.
宫中都传言，太子自从打了一仗回来，更加不喜与人亲近。
老皇帝在听见自己的儿子总屏退左右，不让人侍候时，只当王也是被催着选妃催烦了，因此也只是叹了口气便由着他去。
“你别总让人出去。”诸葛青撩开床帐下了床，走向刚自御书房回来的王也。
“难不成真让那些人发现你？”王也看着挑了挑眉的诸葛青，一摊手无奈的又说，“要不你直接跟我去见父皇呗，不就是龙阳之好么，由着别人说去便是了，我反正也不在意。”
诸葛青看着眼前的人一脸认真地说着，一时不由地便有些恍惚。王也出口的一字一句，丝毫不差的和千年前的记忆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那一年两人站在城墙上，王也偏过头看来，语气夹着浑不在意的洒脱，“不就是龙阳之好么，由着别人说去便是了，我反正也不在意。”
久远前的回忆倏地袭来，诸葛青睁着眼楞楞地看着对方，而后当王也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青？”时，他抬手环上了对方的脖颈，接着主动凑上去吻住了王也。
17.
夜色正浓，偌大的寝殿一片静寂，唯有风吹过床帐时带过细微的声响。
诸葛青就着月光细细凝视着枕边早已熟睡的王也，而后当那人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搂过他往自己的怀中拉时，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
夜风又一次吹开重重迭迭的床帐，柔软的轻纱在空中翻飞。诸葛青的目光穿透朦胧的纱帐，定定地落在了远处楼台之上的一弯新月。然后他想，这样的景色太熟悉了。
他曾经坐在悬崖边，独自望着月亮，消磨过一个又一个等待王也下一世轮回的夜晚。他也曾孤身立于大漠之中，伴着一路月光，在人间找寻王也的转世。
然而这千百年来，当他辗转多时终于再见到萤蓝的魂魄时，诸葛青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在王也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地陪伴在侧。
他偶尔也会因止不住思念，而装成凡人和王也说说话。但也仅止于此，说过话、同行一段路后，他便会自觉地退回到王也的视线之外。而后继续守着他，继续守着从圆到缺的月亮。
“青……”王也的一声梦呓将走着神的人思绪唤了回来，诸葛青看着近在咫尺的王也，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栽了，他想，千年前初遇时便注定栽这人身上了。
18.
“问命？”诸葛青作画的手一顿，而后想了想才摇头道，“不记得了。”
王也原先只是随口一问，但在听见对方的回答后，霎时睁大眼坐起身，“不记得是什么意思，你问命问过不只一次？”
诸葛青耸了耸肩，冲对方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躺回去别乱动。”他看着王也依然执着地望着自己，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算问过不只一次，我现在不也好好地站在这儿么。”
王也被这话堵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半晌张了张嘴才挤出一句，“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噗，我没那么容易死。”诸葛青满意地瞧着对方又重新躺回椅子上，低下头边继续作画，边带着笑意说道，“妖族唯有神魂俱灭才算真正的死亡。若是一只妖想死，除非寿命到了尽头，否则只有用天火烧尽又或者自愿踏入忘川才能解脱。”
王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问道：“神魂俱灭？”诸葛青嗯了一声，手上作着画的动作不停，“天地万物最终都会走向神魂俱灭。就例如你们凡人在轮回无数次后，也终有一日会消亡的。”
王也似懂非懂的喔了一声，“这么说起来，人妖最终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诸葛青闻言一个没留神将颜料画得晕了开来，他盯着宣纸上渲染开的红色颜料，半晌弯起眼笑了起来，“这么说倒也没错。”
19.
老皇帝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太子也渐渐稳重了起来。
朝中开始传言老皇帝有意在不久后让位，而随着这传言渐渐从老皇帝的言行中被证实，太子选妃的日程便又重新被提了上来。
“不选。”王也皱着眉摆了摆手，向身边的一众老臣道，“连父皇都不愿逼我，今后谁要敢再提选妃一事，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太子的重话既出，便是有人有意再张罗选妃的事，最终也都只得作罢。
20.
“听说你跟那群老臣发生争执了。”诸葛青挑了挑眉，接过王也换下的朝服。
“争执倒算不上，就是把话说清楚而已。”王也抬手拿过茶壶将茶杯斟满，一仰头喝尽了杯中茶，随后有些烦闷地呼了一口气，“一群朝中栋梁，一个个整的跟媒婆似的。”
诸葛青闻言趴在桌上就笑了起来，好半晌在王也一脸嫌弃的注视下，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你是下任皇帝，选妃之事自然不可马虎。”
王也摆了摆手，径自坐到诸葛青对面，随后一扬眉笑着道：“还选什么，坐我面前的不就是了么，太子妃？”
诸葛青面无表情地拿了一块桂花糕扔到王也脸上。
21.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又是一年。
老皇帝宣布退位的前一夜，诸葛青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而后冲对面的王也笑道：“最后一次赢太子殿下啦。”接着他慢条斯理的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棋篓中，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再之后赢的可就是天子了。”
22.
然而王也身为太子的最后一夜，整个东宫火光冲天。
当一群老臣带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道士闯进寝宫时，诸葛青一眼便认出了那道士手中跳跃着的火焰并非人间之火。
而后在领头的老臣向王也苦劝道回头是岸，莫让妖物惑了心智时，诸葛青的掌心瞬间便生了汗。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话语，诸葛青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即将发怒的王也，随后他站到了王也身前，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神色淡淡的和那名道士说道：“这簇天火，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道士未答。领头的老臣瞪了一眼诸葛青，而后他不欲再多言，只是咬了咬牙看向王也说：“太子殿下，只要您交出这妖物，老臣保证绝不会伤他一分，而明日您依然是天子。”他偏头瞥了眼周围的同伴，才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太子殿下若不愿，臣等只能……对不住您了。”
王也闻言皱着眉便要开口，却被身前的诸葛青抢先一步道：“我跟你们走。”
“你！”王也伸手拉过说完就要往前的诸葛青，克制着怒气咬着牙低声道，“我从来不要什么皇位，咱俩现在就走，他们拦不住的。”
“啧，老王。”诸葛青抬头环视了一眼整座寝殿，而后重新望向王也，弯起眼笑着道，“我逃不了的，只要我踏出这儿一步，那道士手上的天火就能立即将我烧尽。”
23.
寝殿内，诸葛青垂下眸，一步步朝对面走去。
王也站在原地几次欲上前，都被诸葛青一声“别动。”给喊了回去。
距离领头的老臣只有几步时，诸葛青有些遗憾地想，被这群人带走，这一世八成是见不到王也了。然后他又想，幸好王也有来生，幸好我耗得起。
而后他在低下头要随那群人离开时，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有人在喊“太子殿下！”也有人在喊“您别再着了妖道！”但这些话语都彷若风一般掠过耳边，他只知道王也叫了一声，“青。”
于是诸葛青重新弯起唇角，停下脚步回过头望去。而后他看着王也朝自己奔来，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王也猛地抱住了他，声音夹着无奈和几分他辨不清的情绪，“傻子，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你。”
24.
一簇天火仅能烧一次神魂。
于是在天火触到王也时，火焰突然地便拔高了数十丈。腾升的火光直冲云霄，霎时整座京城亮如白昼。
诸葛青看着王也将自己推开，随之后退一步跌进满目炽热的艳红中时，他近乎是崩溃地喊叫出声。那人的眸子映满了火光，唇角犹带着暖人的笑意，一如千年前，诸葛青从他人的记忆中所见到的一幕。
萤蓝的魂魄在天火燃烧下，碎成了纷扬的光点。而在这些光点逐渐消散的同时，天火也在瞬间熄灭。
诸葛青发愣地看着空中的萤蓝慢慢消失，半晌他才有些呆滞地抬起手，将最后一点萤光接在掌心。萤蓝光点在他的手心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同其余萤光那般消散於天地。
25.
刚被天火烧过的寝殿死寂得可怕。
而后当一声近乎绝望的哭喊划破长夜时，冰柱拔地而起，人人在惊慌中尖叫奔逃。
此后东宫方圆百里陷入冰封，一如千年前被人遗忘的古城。
26.
奈何桥边晃过了无数的魂魄。
一年复一年，魂魄皆过桥，却从未涉河。
诸葛青站在岸边，看着手中一颗普通的石子半晌，而后手轻轻一握。待他再张开手时，一小撮粉尘随风落进了忘川中。
不远处的曼珠沙华因风轻摆，诸葛青又望了一眼沿途开满成片艳红的黄泉路，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而后他低声地喃喃完一句话语，抬脚踏入了忘川。
“神魂俱灭，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