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道爷,今夜你难成正果》
*把前世交代了一下
我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或许是一百年,又或是两百年。
那年我哥刚能完全掌握术法,族中的长老惊喜之余,应了他下山历练的要求。
人世的繁华总是对我们有着极大的诱惑。族中的长辈从山下带回的话本中,描述了许多我们平生未曾见过的事物。我哥尤其喜欢这些话本,彷佛看不腻似的,每回我去后山喊他回家吃饭时,总能瞧见他坐在那棵千年的古树上,看话本看得入迷。
我也曾问过他,我说,那些话本都被翻破了,来来回回不就是相同内容,哥你看什么呢?
我哥那时听了笑瞇瞇地摸了摸我的头,而后背着手往前走。落日余晖沾了他满身,古树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哥的话语就这么被吹向我。他说,我在看红尘。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唇角将翘未翘。他又说,小白,我想下山。
族中的长辈从小便对我们耳提面命,人心是复杂而险恶的,即便下了山,也不要和人类多打交道。
我哥下山的那晚,只有我一个人去送他。理由无他,只因我哥嫌族中长辈唠叨,收拾完行李,在预定下山那日的前一晚便跑了。
当时我站在一棵老榕树下,扯着他的衣袖,不争气地含着泪重新嘱咐他切莫跟人类打交道。我哥笑得有些无奈,他说,我就是嫌爹娘姑婶他们临行前会拉着我说这些,没成想小白你也一样啊。
我顾不上他的调侃,满心只担忧我哥这一趟下山,会因心思过于单纯而被人骗出原形,扒了皮拿去做狐裘。
我哥后来还是耐心地听完我的各种嘱咐,接着才笑着跟我说,放心吧小白,话本里头,狐狸都是比人类还机灵的。
那一夜的月亮很圆,风很大。我哥身后束着的长发被吹得有些乱,他穿着一身白衣,衣袖被风吹起,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
我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转过身,而后一步一步,走向彼时对我们来说,都新奇而未知的人世。
有句话我哥没说错,狐狸确实比人类还机灵。
但再机灵的狐狸,一旦为情所困,便是跌入万丈红尘,挣脱无果。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拦住了我哥,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那场不见归期的枯等。可我没能拦住他,因此我哥也注定要遇见那个人。
再见到我哥时,已经是两年后了。
族中的长辈曾经千叮咛万嘱咐我哥,一年内便须回来,切勿流连人世,否则渡劫之时极易丧命。我哥那时连声应好,乖巧的不象话,谁又能想到后来的他连渡劫这种大事都不管,只为了救一个人类的性命。
天边连着降下三道雷时,长老就亲自带着我爹他们去寻我哥了。那几日我娘成天以泪洗面,我偶然路过房门前,只听得二姨叹着气道,那可是三道天雷啊,阿青这孩子怎能独自一人渡劫呢?
我哥被带回来时,整个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听我爹说,刚找到人时,我哥基本只剩一口气了,还是一个人类用尽各种珍稀草药,才硬生生将我哥的命给吊住的。
饶是我哥渡了劫,这一回也将他伤得不轻。等到他再次清醒时,已经是一年后了。
我不知道他下山的两年经历了什么。族中的长老不说,只是叹气。我哥不说,他只笑,但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种笑了。很久以后,当我也终于识得了人间复杂的情感,我才知道,或许那笑中夹杂的,是相思和悲伤。
我没有问过我哥人间好不好玩,大人不许我们在他面前提,于是我很听话,真的没有提过。
唯一一次例外,还是我哥主动讲给我听的。
那时大概离我哥渡完劫十几年了吧。也是一个夜晚,月亮很圆,风很大。像极了他下山前的那一夜。
我哥回来后,没有再看过话本。我猜想他或许是嫌话本无聊,毕竟亲自经历过繁华人世,谁还瞧的上单调的话本呢?
但那一晚,我哥却难得地翻出积了灰的话本,拉着我到后山的古树下,一页一页地讲给我听。
实话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话本的故事我早已烂熟于心。故事的情节不外乎是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接着发展出了一段情,老套而无趣。
我哥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于是他阖上话本笑了起来。他问我,小白,你是不是觉得这话本很无趣啊?我理所当然地点头。
他看着月亮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我都要怀疑他睡着时,我哥突然在自己的眉心一点,等到手指再移开时,指尖有一簇幽幽的蓝光。
那是族中的秘法,能将自己的记忆分给别人观看。
我哥将指尖在我眉心点了点,轻声地笑道,今天是他的忌日。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我看到了一条古老的小巷。
那条小巷的四周是爬满绿苔的瓦墙和石砖,天空灰蒙蒙的,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哥似乎是站在屋檐下,而他的视线,正正地落在站在小巷中的那名青年身上。
那个人一袭黑衣,撑着一把纸伞。记忆是无声的,但我想,当时我哥或许是喊了那位公子吧。伞下的人微侧身回过头,他的眉眼半弯,唇角略上扬,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记忆的画面到此便消失了,甚至短到有些恍惚。
那一晚我哥没有再说什么,但我也隐隐明白了──伞下的一回眸才是我哥真正的劫。
他望进了那双眼,此后便是望尽百年的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