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诸葛青走出咖啡厅前，和愁眉苦脸的傅蓉说：“暗恋这种事情，都是无疾而终的。”

正深陷暗恋惨况的女主角很悲愤，抬起手就想将刚擦好的咖啡杯扔向青年。诸葛青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却又在对方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时，补充了一句，“别难过了，双向暗恋这种奇迹也没降临在我身上啊。”

2.

是啊，我不也没暗恋成功吗？

踏出咖啡厅店门的时候，诸葛青脑中很突然地跳出这句话。

身后的玻璃门缓缓地关上，挂在上头的风铃兀自响着。早晨的大街上还没什么人，一条街道空荡荡的，连阵风都没有。但风铃就是响着，叮铃铃叮铃铃的，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只会这么响。

诸葛青回头看了一眼店门上的风铃──不是什么出众别致的款式，模样甚至有些老旧。不过在当今盛行复古风的年代，倒是可以称得上网红同款。

诸葛青的思维发散了一会儿，而后他突然表情有些怪异地抿了抿嘴。

3.

大清早的人行道旁，大多数的商家都还未营业。一片又一片的落地窗诚实地映照着经过的路人，色调有些暗，仿佛将整个世界覆上一层极具年代感的滤镜。

诸葛青就是在落地窗中、在倒影里，瞧见了记忆中那个被套上多层滤镜的人。

4.

很多人说往事如烟，诸葛青也说过。

但对于那缕叫王也的烟，诸葛青用了扇子、吹风机、大功率电扇，甚至是召来北极的暴风雪，都没能将其吹散。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想方设法地换着法子试图将那股轻烟给吹走，但屡战屡败。

距离上一次失败大概是三天前，那时快要跌入梦乡的他迷迷糊糊地想，下次搞个黑洞收了老王，要不然借根魔法棒也行，反正在自己脑子里确实可以任意妄为天马行空。

之后他就睡着了，但很倒楣地做梦了，梦见的还是王也。

梦中王也坐在高三的教室里，扯着领口搧风，边搧还边念叨着这夏天的温度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结果下一秒画风生硬而诡异地迅速切换，王也莫名其妙地一拍桌子，方才脸上的汗都还没擦干，就嚷嚷了一声，“我特别喜欢诸葛青！我要跟他结婚！”

鉴于诸葛青和王也当了三年同桌，所以在人物个性上的把持分外熟练。因此当王也做出这串人设崩坏的举动时，诸葛青马上就被吓醒了。

彼时正是凌晨三点，太阳都还未升起。诸葛青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很是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想，往事如烟，但这烟味不散啊，真烦。

然后他又想，老王这人跟火锅似的，闻着香吃着也香，就是吃完的味道沾衣。一沾还沾特久，六七年了也没洗掉。

然后他再想，有点儿想吃火锅了。

于是隔天七点起床的傅蓉，满脸问号地点开99+，非常无语地瞧着诸葛青半夜化身矫情诗人，换了八百种花样儿夸赞火锅。

5.

傅蓉不是傻，这么多年也猜得出八九成的事实。但诸葛青不爱提，她自然也没必要追着人去问，“哎你身上的火锅味怎么还不散？”

可是偶尔夜深人静，咖啡厅都打烊的时候，她站在吧台边收拾最后的东西，一抬头就能瞧见青年支着下巴，盯着当作摆饰的一束干燥花走神。

干燥花没什么特别，但干燥花扯上了火锅就很特别了。毕竟清新脱俗仙气飘飘的网红产品，兜上个接地气的食物，能不特别吗？

6.

高三毕业的那天，诸葛青送了王也一个干燥花做成的书签。

那时候空旷的教室只剩他俩，王也一脸不解地接过书签，低头打量着上头的干燥花，向诸葛青道：“挺好看的。”

傅蓉跑进教室时，正好瞧见这一幕。而后她听见诸葛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擦过她身旁出了教室。她只来得及想，诸葛青刚才的笑怎么和平常不太一样，接着便被其他同学急急忙忙地喊走了。

傅蓉转身要跟上同伴的脚步前，冲王也喊了一句，“快点！典礼要开始了！”王也似乎是应了一声，但他低着头，面上的表情看不清，模模糊糊的回应也听不清。

7.

有些事情在当下不以为意，但随着时间走远，有一天回头看，便会恍然品出其中的不寻常。

例如当年的王也在高三冲刺的阶段，分明活得像闭关一样，大门不出步子不迈，成天跟被钉在座位上似的，不是刷题就是睡觉，但还是被一个不知名的暗恋对象给惦记上。

这暗恋对象在班上一度成为传说，众人纷纷对这位来无影去无踪，却总能悄无声息坚持每日在王也的座位上放一个小玩意儿的神秘人感到好奇。

而诸葛青身为王也八百年不变的同桌，也曾一度被打上共犯的标签，后来他凭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反驳，成功为自己洗脱嫌疑──“老王成天待位子上呢，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凭什么我就会知道？”

众人乍一听深觉在狡辩，但细细一想诸葛青下课就被女生围着聊天的盛况，又感到意外得合情合理。

于是诸葛青的共犯风波过后，王也每天给自己塞礼物为自己加暗恋戏码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

8.

这谣言荒诞又搞笑，但对日子实在很乏味的高三生来说，却是非常不错的纾压八卦。王也对此很是无奈，却也没特别表示过什么。

而变着花样儿的小零食小礼物仍然每日不间断地送着，众人于是将焦点放到了「王也到底还要演多久」的赌局上。每天都有青春活力又悲惨的赌者哀号，他们一边不甘地赔钱，一边对王也的厚脸皮程度感到震惊。

张楚岚曾经洋洋得意地数着赢来的钱，分享自己的得奖心得，“一个可能是老王为自己加戏的欲望太强烈，所以大家越是关注他，他越是高……”这位得奖者的感言还没发表完，就被坐在后桌的王也用一本厚度三公分的参考书给捶了脑袋。

当时的傅蓉坐在一旁看热闹，她只顾着跟同桌哄笑成一团，却忘了问张楚岚，那个未提出的其他可能又是什么。

王也给自己加戏的说法被大家描述得绘声绘影，事件的主人公又太过淡定，于是谣言一传再传无人制止，最终成了都市传说一般的存在。

9.

后来毕业了很多年，傅蓉突然想起来，在那都市传说中有一个细节──王也收到的礼物上，都会粘着精致的干燥花。

这个细节无从得证，因为王也每回收到礼物都是草草地塞进抽屉或背包，真正亲眼瞧见并且细细打量礼物的人几乎没有。于是又有人传，王也的预算不足，只能虚晃过去，力求大家没看清楚，才能将道具重复使用。

为此还有几个人热心地凑了几块钱，去小买部买了一箱零食送给王也，美其名曰赞助剧组，但最终被王也揍了一顿。

好心被雷劈的几个赞助商于是奔走相告，老王是个有骨气的制作人，不容资本插手自己的作品。

10.

那么从一开始就洗清嫌疑的诸葛青呢？他好像从此都抽离出了这个神秘又无解的谜团。

有时候放学一起走，傅蓉偶尔在聊天中提起这事情，诸葛青甚至还会跟她一同猜测事件的真相。

因此当年的傅蓉没有多想，但这并不代表多年后的她不会回想。

11.

诸葛青在待人接物上近乎万无一失，身边围着的女生也是一波接着一波。但傅蓉冷眼旁观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瞧见让诸葛青一头栽死的姑娘。

她为此困惑了一阵子，后来正主给了她一个标准的暧昧回答──“都是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我舍不得。”

诸葛青到底舍不得什么？是单身的日子，还是一大票可供选择的莺莺燕燕？又或是其他答案？

傅蓉不清楚，因为她在对方回答完以后，就拿着扫把追在青年后头大骂那人渣男。

这样的气愤维持了两三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傅蓉都毫不掩饰自己对诸葛青在感情方面的态度的嫌弃。对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三不五时跑到她的咖啡厅蹭甜点吃。

于是傅蓉一边感叹交友不慎，一边想着还好老娘不喜欢这款小白脸。

12.

傅蓉为广大被偷心的少女忿忿不平，为此她没少蓄意破坏诸葛青和小姑娘的交谈氛围。今天一块蛋糕不小心砸青年脑门上，明儿一杯咖啡对着诸葛青当头倒下，戏还演得很足地频频道歉，这类的事情傅蓉一件都没少干。

但事有转机，人有醍醐灌顶。

她的嫌弃在有一回诸葛青喝醉，捧着店里的那束干燥花喊着王也的名字时，突然便戛然而止了。

很多个细碎的画面重重迭迭，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网。然后傅蓉在瞬间明白了──噢，诸葛青没有骗人。

他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欺瞒那些花季一样美好的女孩子。

13.

从那天过后，傅蓉瞧着那束干燥花都有王也的影子。

但诸葛青要强，她知道。于是傅蓉没有提，甚至尽量避免有关那人的相关话题。

可是诸葛青同时也聪明通透，当他在发现傅蓉好几次生硬地岔开话题后，两人之间多年的默契派上了用场。

他们心照不宣地共享这桩秘密，谁也没开口提。

偶尔诸葛青在酒后失态，不小心将满腔感情泄了一角出来，傅蓉也只是静静陪着他，嘴上说着旁人看似半仙一般开解的话语。然后当隔天到来，傅蓉便默默地翻篇不提只字片语。

14.

诸葛青这么多年来，身边始终有个傅蓉。有人拿他俩打趣，他也不回避，甚至顺着话题补上一句称赞，“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尽管这话听着敷衍万分，诚意不足。但最真挚的文字却也往往朴实无华。

诸葛青是真真正正地认为，傅蓉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无论是看得透彻却不说破，又或是变着花样儿的安慰，都为他保留最后的一条界线。他站在界线的一头，遥遥望着外边的人来人往，孤身一人执着地留在飘散着轻烟的地带。

15.

青春时期沾上的烟味萦绕不散，无数个午夜梦回，诸葛青总能依稀闻见当年王也校服上的肥皂香气。但自毕业后，他便没再见过王也了。

原因无他，只因诸葛青单方面断绝了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而后他远走异乡，和那人再没了交集。

傅蓉识趣，同学会的事情只挑拣着新奇好玩的跟他说。但实际上只是稍稍过滤掉众人的随口一提罢了，毕竟当年的王也除了留下那荒诞的都市传说以外，大家只知晓他出了国，便再无其它消息。

16.

诸葛青自然也不清楚王也后来去了哪儿，现今人又在那儿。他设想过无数次若是两人相逢，那番场景该会是如何。但也仅止于设想，他既不敢探听王也的消息，也不敢主动去联系那人。

其实傅蓉想不明白，诸葛青向来在感情中游刃有余的人，为什么遇上了王也便丢盔弃甲了呢？她只归因于或许是太喜欢，手足无措了。又或是碍于性别，只能让往事都随风而散。

可是唯有诸葛青这名当事人清楚──他试过了。

早在感情破土而出抽枝散叶的时候，他就飞蛾扑火一般地尝试过了。

17.

高三的一整年，诸葛青借着同桌的地理优势，送了王也一整年的小玩意儿。

当他听着满年级的谣言随处跑的时候，他自然是有些哭笑不得的，但同时却也好奇王也的反应如何。

然而他的同桌似乎不为所动，到后来甚至直接将那些零食饼干全塞他抽屉里。诸葛青借机调侃过王也，“那可是你暗恋对象的一片赤诚心意。”那时的同桌打了个哈欠，摆着手无所谓地回他，“成天情情爱爱的，还用不用高考了？”

诸葛青问过王也，那情情爱爱的时机又是什么时候？王也难得认真地思考几秒，回他，也得等毕业那天吧，好歹身分不同了。

18.

也得等毕业那天。──王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诸葛青等啊等，天天掰着手指倒数日子。

二十天、十九天……七天……

三天、两天……一天。

那个用干燥花做成的书签精致而好看，但送到王也的手上时，上头有隐隐的一个指甲痕──那是诸葛青捏在手里过久，没留意给印上的。

19.

诸葛青在和王也当同桌的三年里，说过了很多话。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从书店外面走进来。结果推门的力气太大，上头挂着的风铃一直响，我觉得你这人真扰民。”

他也说过：“知不知道人送你花干嘛？是表白啊。”

他还说过：“送干燥花的原因大概是，鲜花会凋败，但对你的喜欢永远不会。”

20.

毕业那天，诸葛青送的书签上，粘着被染成天蓝色的风铃花。

王也低头看着那朵干燥花好一会儿，才跟诸葛青说：“挺好看的。”

21.

王也在和诸葛青当同桌的三年里，说过了很多话。

其中一段对话，诸葛青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自己转着笔，玩心乍起随口便问对方，“哎老王，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那时王也从厚厚的题本中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说：“挺好看的。”

诸葛青对这答案还算满意，但才沾沾自喜不过几秒，他的同桌就笑得前俯后仰地又道：“老青，你不觉得最不走心的回答，就是‘挺好看的’吗？”

后来诸葛青思量许久，认可了王也的理论。

22.

一段往事再繁长，也经不起某人经年累月翻来覆去又掰碎地回想。

诸葛青站在落地窗前，回过神来的时候，倒影里早没了那个套着滤镜的背影，只有傅蓉一脸疑惑地站在吧台后透过玻璃瞧着他。

诸葛青眨了眨眼，半晌才重新笑着冲对方挥了挥手，而后转过身朝着远处缓缓而去。

23.

青涩懵懂又令人心动的轻烟，其实在那句低声的「挺好看的」出口时，就该随风而散。

诸葛青逆着人流走向地铁站时，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

他想，挺好看的，这结局其实……已经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