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张，我死……”王也躺在担架床上头，四、五个医护人员快速地推着他奔向手术室。他的下半身早已被鲜血给泡得看不出原样，担架床推过的走廊留下一串血痕，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然而非常惨的患者咳了一声，嘴角又渗出几丝血迹，还是坚忍不拔地将目光锁定在紧紧跟随在医护人员后头的张楚岚身上，“我死了以后……”
“行了我知道！骨灰撒海里是吧？”张楚岚焦急地打断王也的话语，并且抓紧时间在对方被推进手术室前又喊了一句，“别想这么多！你的身后事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不……”被推进手术室前，王也只来得及挣扎说出一个字，随后便感到一阵头晕。他在昏过去以前，绝望地想，其实骨灰找个池塘随便撒就好。
2.
王也这一昏，就彻底没再醒过来。
张楚岚看着手术室的灯暗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麻木地看着医生大略述说完手术过程，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张楚岚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医生见此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
空荡的走廊上，只有晃眼的日光灯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张楚岚抓了抓头发，低低地骂了一声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医生，才拿出手机解锁，熟门熟路地拨通快捷键「1」。
电话在响了几声机械音以后很快便被人接通，张楚岚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脸中间，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盒边开口，“喂？我张楚岚，老王死了，尸体要处理。”
电话另一头的人似乎很快地应了几句，接着却被张楚岚呸了一声打断，“坑我呢是吧？说好的买十送一还打八折。”他说话的音量一时没控制好，引来了路过的小护士不满的瞪视，顺带警告了一句，“医院内不许抽烟。”
“是是是，我这就出去！”张楚岚摀着话筒连连点头，而后便在小护士狐疑的注视下飞快地往大门走去。
推着一车毛巾的小护士嫌弃地撇了撇嘴，看着行迹有些可疑的男生跑过转角，依稀还能听到他和手机那头的人说道：“说好八折的，你现在坑钱也不怕老王回头给你托梦去啊！”
3.
吕良推了推眼镜，低头打量着眼前即将被推进焚化炉的尸体，“这哥们儿又是怎么死的？”张楚岚没什么耐心地翻了个白眼，叼着根烟回他，“车祸。谨守交通规则还跟在一大群路人里头过马路，结果冲出来一辆卡车谁都没伤着就专往他身上撞，路面还不平，老王被来回辗了两次。”
“我靠……这回的死法忒狠了。”吕良喝了一口奶茶评论道。
张楚岚掐灭烟头，敷衍地应了几声又再次催促，“行了你赶紧的，烧一烧完事儿，我还得交差呢。”
4.
“就你事儿多，每次操劳的都是我。”张楚岚将车门用力地甩上，又到车后厢拿起一个陶罐，才径自骂骂咧咧地走向悬崖边。
石崖上的风很大，崖下的浪也很大。
张楚岚将陶罐揭了开来，一翻罐身便将里头的骨灰往海里倒。然而他忽略了风向，于是下一秒骨灰糊了他一脸。
大风里，弯着腰的青年用手糊乱抹着脸。他手中的陶罐在动作间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团朦胧的白雾渐渐在空中聚拢，最终成了一个清晰的身影。王也踏着风落到崖边，神情满是嫌弃和无奈。他双手插着兜晃晃悠悠地来到张楚岚旁边，极其敷衍地拍了拍对方的背，又打了一个哈欠才道：“我头一次见到被骨灰呛着的人。”
张楚岚对着地面呸了几下，直到确定嘴里干净了以后才直起身抬脚踹了王也一脚，“这他妈也怪我？一年要死八百回的人，回回处理尸体的方式还要求不一样！再这么磨下去我直接出书当殡葬专家得了。”
王也闻言有些心虚地摸着后脖子笑了几声，“没事儿，上回那身体是人参做的，吃到骨灰就当吃补了。”
“靠，你别给我打岔。你那桃花到底啥时才开？”张楚岚说完，一脸生不如死地又道，“你下凡历劫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5.
关于王也隔一阵子就要死一回的事儿要从他的师父说起。
王也位列仙班多年，然而终日关在北方一处遥远且偏僻的小山上，也不和其他仙娥接触，下凡游历来段人神禁忌之恋更是没可能。
他的师父就收了王也这么一个弟子。
这徒弟不闹事儿不闯祸挺好的，老人家又喜爱拉三五个棋友没事儿聚聚，于是久了大家都知道老神仙有个懂事儿的徒弟，年纪轻轻还清心寡欲，不像隔壁司茶的老头一天到晚都要帮他那群桃花朵朵开的兔崽子准备聘礼，完了还得接着办弥月酒。
话虽这么讲，但有回月老临时起意，还是拿了王也的八字帮他算了算，毕竟好好一小伙子，万一真错过了天定的桃花还是挺让人扼腕的。结果月老这么一算，却发现怎么也算不出姻缘。
照理说不论凡人还神仙，像王也这样的小辈都该有桃花，除非是罪大恶极被强行抹去姻缘印，否则再怎么样都得有个一两朵。
于是这样罕见的八字就引来了一帮闲得慌的老神仙们的兴趣。最终一群老头齐心协力，算出了一个混乱至极的卦象。王也的师傅沉吟半晌，下了一个结论，“这卦的意思是……小也子的桃花得在凡间历劫时才能遇到。”
于是成天在山頂小茅屋里头睡得天昏地暗的王也被他师父揪了出来，接着一脚给踹入了人间。
6.
王也下凡的最初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儿，只听他师父说要多多历劫增长见闻，他便也没多问地接受了。
然而在他一个月惨死三次以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决定去问问他师父是不是得罪了撰写命途的神仙，不然别人为什么要把气撒他身上。
但很快王也就发现了一件事儿──他这身肉体上不了天庭。
崩溃的王也只能逮住刚好路过的张楚岚，让对方去问问事情经过。他永远不会忘记张楚岚问完回来，深深吸了一口烟跟他说：“几位老神仙的意思是渡天劫太危险，但你这桃花不历劫又不会开，于是就让你拿凡间的小劫来凑数。”
王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张楚岚接着道：“万千小劫换一天劫，你师父觉得还挺划算的。”
老神仙逻辑缜密，贯彻集点换大奖的概念。
“啊？”王也指着面前装着菊花茶的杯子，“我上次喝一口花茶都能过敏而死，这样死一万次还不如让我直接被天雷劈！”
“你先别激动，我话还没说完。”张楚岚面色凝重地抖了下烟灰，“鉴于你师父急于看看你那朵桃花是圆是胖，几位老神仙决定把你历劫的频率加高。”
“我……”王也一个字才出口，再次被张楚岚一个手势给阻止，“还有之后你的每次死亡，处理尸体的方式都不能重复，处理完才能开始下一轮历劫。”
“非要处理尸体的用意？”
“走个程序，看着比较圆满。”
“为什么方式要不一样？”
“老神仙们图个乐。”
王也抹了一把脸，沉重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谁帮我处理尸体？总不能让普通人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尸体整新花样儿吧。”
张楚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言简意赅回答，“当然是我这个临时被抓来的倒楣鬼。”
空间安静了许久，沉默对坐的两人双双骂了一声，“靠。”
7.
“被卡车辗的感觉怎么样？”张楚岚坐在副驾翘着二郎腿，幸灾乐祸地问道。王也看了一眼后视镜，语气中透着满满的心力交瘁，“还不如让我渡天劫。”
“天劫没渡过可是会魂飞魄散的，现在这样起码安全是吧？就是多遭了点儿罪。”张楚岚摇下窗户，随口接着对方的话说道。
“话是这么……”王也刚打了个方向灯正想往右边巷子拐，迎面就冲出来一辆跑车，直直地便要往他俩的方向撞来。
“我去这才刚死过又来啊！”张楚岚被王也一个煞车给甩到车门上，半截身子都快歪出窗外，不由得震惊大喊。王也自然也是无奈做好再死一次的准备，没成想他眼睛一闭后，耳边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响，车身甚至剧烈地晃了晃，但等了片刻也没有迎来熟悉的痛感。
“嗯？”王也有些疑问地试探性睁开一只眼，入目的挡风玻璃竟然完好无缺。他又转头看了看，发现张楚岚同样一脸劫后余生地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三秒，随后才反应过来出事儿的是其他人。
8.
狭窄的巷子里，一辆休旅车被挤到墙壁边上，而另一辆跑车被掀了个面，玻璃碎了个彻底，车身更是被挤压到变形，还不断往外窜着浓烟。
王也在懵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自己得赶紧去救人。然而当他和张楚岚千辛万苦地从跑车里拖出车上的青年时，那人却已仅存一口气。
“哎朋友！听得见我讲话吗？”王也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平在地上，又急忙示意张楚岚打电话叫救护车。那青年满脸是血，原先的白衬衫上没一处完好，王也见了暗自咋舌，并且从己身丰富的赴死经验判断出这人现下估计痛得想当场自我了断。
“咳……”好在那人还残留着一点意识，他在咳了几声后费力地摇了摇头，一勾手指示意王也凑过去。“行行行，你说我听着呢。”王也侧过脸凑近青年嘴边，接着就听那人气若游丝地说道，“别叫救护车……帮我发个短信就好……”
“哈？”王也初听很是茫然，但他还是一边寻思「现在的凡人死前都在想些什么啊？」一边伸手去拿青年揣在兜里的手机，甚至在百忙中叫停张楚岚的动作，毕竟这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抢救的可能性。
“手机给你拿出来了。”王也将屏幕对着青年晃了晃，“要帮你解锁吗？”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虚弱地开口道，“你这傻逼。”
“哎你这人什么态度！”王也刚死了一回心情并不算多美好，此时还被一个快死的陌生人骂了一句，便非常不爽地又说，“都要死了咋还骂人呢。”
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已经快不行了，但听了王也的话，只能语气中满满都是疲惫地解释，“密码……你是傻逼……拼音……”
“噢。”王也尴尬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输入完解锁密码后，有些理亏地放慢语速又问，“解锁完了，然后呢？”
“微信……”王也依言点开微信，年轻人接着强撑着一口气道，“置顶。”王也很好地领悟了意思，并点开备注是一颗爱心的对话框。“发第一张……表情包……”年轻人说完，直接咽了气。
王也满脸问号地看着表情包栏位的第一张图──「天要灭我，我奈天何。」他心情很是复杂地点下发送，没忍住的「噫」了一声，“现在的小年轻还挺非主流哈。”
在一旁目睹一切的张楚岚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9.
王也和张楚岚刚琢磨了一下现在这情况是该走正常流程，还是叫吕良那家伙用点儿非正当手段搞定，不远处便急速驶来了一辆敞篷车。
车上下来了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年轻女孩，穿着吊带短裤，手臂上还纹着一串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拉丁字母。王也见状正想挪一步挡住地上死相凄惨的尸体，并叫张楚岚将女生打发走的时候，就见对方面色平常甚至心情颇好地朝他俩走来，然后问了一句，“死透了吧？尸体给我就行。”
“你们……认识？”张楚岚被这种开门见山的架式给惊了一下，只能硬着头皮比了比地板上那具被血糊到原先长相都看不清的尸体。
“认识啊，刚才那微信不是你们发给我的吗？”那女生似乎有些困惑，摘下墨镜后顺手把它挂在衣领上，插着腰想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难不成这次是他自己发的？不可能啊，早该死了。”
“啊哈哈哈既然你们认识，那就交给你处理了啊！”张楚岚在听清楚对方说了些什么后，已经完全脑补出「狠心妖女谋杀痴情富家子」等一系列剧情，于是他赶紧又搪塞了几句，也没再管女生向他投来莫名其妙的眼光，拉着王也以「我俩刚才吃坏肚子所以现在赶时间去找厕所」这种烂借口为由便直接溜了。
10.
原先这只是一段生命无常但王也已经看透了的小插曲，然而缘分妙就妙在──你永远不知道昨天死了的人为什么今天就能出现在咖啡厅跟柜台小女生撩闲。
11.
王也第七次抬头瞄了一眼坐在吧台边的青年，面色非常疑惑。因为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十分面熟，甚至连说着过于甜腻情话的声音都有些熟悉。
终于在青年拿出手机输入小女生的电话号码，并且站起身准备往外走的时候，王也确定了他的身分──毕竟如此骚包的手机壳真的不常见。
几乎是在瞬间，王也便联想到了昨天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女孩奇异的反应，于是他当下没再犹疑，抬脚便追在那青年身后出了咖啡厅。
“哎兄弟！”王也跟着那人七转八拐地进了一个巷弄后，才出声喊住对方。
“嗯？”一头蓝发的青年疑问地回过头，接着在看清王也的长相时，显然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叫我？你不害怕吗？”
王也正想说「哎害怕啥啊说不定我死的比你多次呢。」结果他还不及张口，上方便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大片阴影压了上来。巷子里的两人下意识抬头，便见一块大石正从高楼顶层慢慢滑落。
“又来？”那青年反应比王也更快，一见情况不对便拉着他往一旁的小棚子底下冲去。两人刚挤进破烂的小铁棚，王也就惊魂未定地问对方，“你这是得罪哪方神仙？怎么遇事儿的频率比我还高。”
那人扯过边上的一个纸箱盖在他俩头顶上，忿忿不平地回答，“下凡渡劫找桃花！四海八荒就没有见过比我还倒楣的。”
王也听了瞬间心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他默默地又在两人头上迭了一层纸箱，心平气和地接话，“现在你见过了。”
那青年也是个反应极快的人，不过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脸上迅速阴转晴，甚至在这种奇特的时机下伸出手弯眼一笑，“那交个朋友呗，我叫诸葛青。”王也赶紧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又听着上头石块撞击到壁沿的声响，把握时间回了一句，“王也，跟你一样来找桃花的。”
石头摩擦墙壁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诸葛青临危不乱，甚至还有空拨了一下浏海，接着他掏出手机提高音量道：“那加个微信！这次死完还可以再约出来啊！”
王也一听认为极有道理，边解锁边说：“我扫你！”诸葛青伸长手又拽了一个纸箱往头上盖，才点开条码把屏幕递到王也面前，顺带贴心地提醒对方，“你扫完赶紧再拿点儿东西垫头上！”
王也瞧着添加好友成功，秉持着礼貌友好的原则，随手按了一张表情过去，才勤学求知地问诸葛青，“这拿纸箱盖头上是个什么道理？”
“这个啊──”诸葛青撩了撩浏海，听着大石砸上头顶铁棚子的响声，补完了最后一句，“就是心理上不会那么疼，没什么实质作用。”
